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五十年前的香油坊
今日红星路步行街往右拐,到大慈寺以下一段,50年前分别叫湖广馆和棉花街,这两条街都很热闹繁华,给我留下最独特记忆的是两条街交界处的一家香油坊。
50年代我在北打金街小学读书,距“王者香”半条街,包里只要有一分钱,便去那儿买块芝麻糖吃。芝麻糖香甜酥脆,好吃极了;还可免费闻闻隔壁香油坊的麻油飘香呀!那香味阵阵扑鼻,闻着舒坦惬意,快哉又乐哉,放学后贪玩的我在那儿消磨了不少的时光。
香油坊是双间铺面,铺子左边有个比现在立在街心太阳伞还大的石磨,石磨上有四支长长的粗粗的手柄。每天早上,四支手柄就是四个岗位,每个岗位站着一个瞎子,他们用肚子抵着手柄开始推磨。瞎子分老中青三代,一个老头儿,两个中年人,一个小伙子。他们肩上搭着条黑浸浸的毛巾,头上用稻草系个圈儿挡汗。磨子缓缓地转,发出均匀的嚓嚓声响,四个瞎子翻看白眼很少说话,他们一步又一步,一圈又一圈,春夏秋冬,好似走着永无尽头的人生步子。
年深日久,灰砖铺就的地面已被他们踏成一圈浅浅的沟印。磨子上的芝麻堆积如小山,磨子底下置有一口大铁锅,推磨时芝麻从磨心轻缓地灌进,每推一圈,又稠又香的芝麻酱顺着磨身一滴滴淌进铁锅。这时候,总有一个胖壮的中年女人坐在门口纳鞋底,麻绳穿过鞋底嗖嗖作响。有人说她是老板娘,也有人说她是那个推磨的年轻瞎子的媳妇,她是个哑巴,到底是什么,我辈没法搞清楚。
有好几次我想问胖婶婶,怎么请瞎子推磨呢?但想她是哑巴只好作罢。有次我忘了她是哑巴,又悄悄地去问,没想到她说话了,原来她不是哑巴,说北方推磨用毛驴蒙住眼睛打转转,川西坝子不产毛驴;并说如果眼睛看得见的人,推磨久了要发昏发晕,因而从祖上传下来有请瞎子推磨的习俗。
说话间那口大铁锅的芝麻酱已快装满,并且移至屋中央,四个瞎子一人手执一个“长木瓜”在大铁锅中劳作。所谓长木瓜,是一个木制的球形体再装上长柄,如古时的兵器。他们分四方站好,四支长木瓜在大铁锅内一阵阵翻滚、拨浪、提起、放下,所有的动作轻柔整齐。我发现是那个年轻的瞎子在指挥,叫喊了些听不懂,但木瓜之舞太精彩,我和几个小伙伴看得鼓起掌来。没想到这下惹了祸,长木瓜顿然碰撞,发出几声哐哐的脆响,瞎子们嘎然停止,向上翻着白眼,那个年轻的瞎子大声骂:“哪个龟儿子在乱叫唤!”我们如受惊的鸟儿一下散去。不多一会,我们又悄悄回香油坊,门口纳鞋底的胖婶婶对我们说:“要看就好好看,不要闹嘛!”
此时大铁锅内已浮上一层清亮浅黄的麻油,其中三个瞎子已停止劳作,只留下那个年轻瞎子“收关”。只见他口中念念有词,木瓜在大铁锅内又转又划滚,像在书写大字,又像在熨贴新衣,或变成一辆车在油面上飞掠而过……慢慢地油层越来越厚,香味越来越浓,麻酱和麻油明显地分作两层,酱状物体往下沉,清亮的油像有泉眼往上涌……终于他停下了,坐在竹椅上抽叶子烟。
第二年冬末春初的日子,我放学后又去香油坊玩,却不见了那个年轻瞎子,问胖婶婶,她说每年二月初二“龙抬头”的日子,那瞎子便要站在他老家的山上,听第一声开雷。据说他爷爷也是瞎子,瞎了十多年,也就是二月初二这天一声新雷,他爷爷的眼睛突然复明了!要等“龙抬头”这天的开雷不容易啊!胖婶婶发出感叹,但瞎子深信不疑,每年这天都在山口上等候……
记忆中的老成都日常生活
川主庙街杂货店
据传说,川主庙街建于明代崇祯元年(1628年),这条小小的街道,有茶铺、商店、小吃等,其中街口的一家杂货店,给我留下了难忘的记忆。
川主庙街与吟龙巷口相连,黑墙黑瓦的小巷左侧就是川主庙街的李记杂货店,杂货店经营的是“油盐酱醋”等杂货,就是没有茶。我给这家杂货店的缘分,就是母亲常叫我在这家杂货店买“油盐酱醋”,日子久了,与杂货店李老板混熟了。
旧时,我家住在吟龙巷,离这家杂货店不远,走几分钟就能到杂货店,记得那时,母亲临炒菜时,不是炒菜的青油没了,就是盐罐子见底,没盐了。“树娃(我的小名)快点,买二两青油回来炒菜!”“快点、买半斤盐回来等到下锅!”这是母亲临炒菜时,常叫我做到的事情。那时,我家较穷,父亲去世,靠母亲帮人洗衣服度日,家里烧的柴火,是在乡间竹林捞的柴草煮饭,买油盐酱醋,因钱不多,一次只能买二、三两,吃的米是一天买一天。像我们这样度日的平民百姓,那时在成都还不少。
记得,有天临炒菜时,母亲发现灶台上的盐罐子没盐了,照例叫我去买盐,我飞奔杂货店,叫李老板快点给包一包盐。李老板与我开玩笑说:“我偏偏要慢!”其实,李老板心中有数,知道等着盐下锅,话还没有说完,盐已包好递到我手上了。因母亲等盐下锅,我非快往家跑,一不小心摔倒地上,把手中的盐统统撒在地上了。我哭着回家,母亲问我“盐呢?”我不敢说真话,只晓得直哭,母亲灭了灶台中的火,拉着我去见杂货店的李老板。母亲问:“李老板,咋个的啊,我叫树娃买盐,盐没买回来,他直哭?”李老板说:“我知道你等盐下锅,很快就把盐给树娃了呀?”母亲问我:“咋个回事呀?”我才老实说:“我摔倒了,把盐撒在地上了!”母亲伸手要打我,李老板拉着母亲的手说:“算了,算了,树娃还小,有点不懂事,我重新给你包一盐,不收钱,快拿回去下锅!”母亲自然不肯,但盐已递到我手中,我拉着母亲的手往家回,母亲对李老板说:“下回把钱补给你!”
那些年,对我说来真是多事之秋,记得,有一天早晨,母亲迟迟没有起床,我在床前呼唤母亲起床,可母亲昏迷不醒,说不出话来。我慌了,准是母亲得了病,咋办?邻居又没有人,急得我团团转。突然间,我想起了杂货店的李老板,我跑步奔向杂货店,李老板正要开门,我向他说明母亲的情况,他听后,把店门关上,说:“你快回去,照料母亲,我去找临街的医生!”我回家后,母亲仍然昏迷,吓得我直哭。不多久,李老板带来医生到我家,医生捡查后,说母亲血压太高。很危险。如果再晚点不吃药,会引起脑溢血,后果就严重了。医生开了药,叫母亲马上吃,药钱李老板给了。经过抢救治疗,母亲的病慢慢好了。后来,我把李老板找来医生给母亲治病的经过,摆给母亲听,母亲听后直说:“感谢恩人李老板啊!”
就这样,我与杂货店李老板,来来往往,度过了我的童年。解放后,我参加了工作。但川主庙街这家杂货店不复存在了,李老板也不知去向。可我在这家杂货店的缘分,特别是杂货店的李老板的恩情,却使我永生难忘。
干些卖风、火、烟、香的营生
旧茶馆中的小买卖
旧日成都,是个生活节奏缓慢的消费城市,闲散的市民常去茶馆消磨时日。茶馆人一多,几种不常见的小营生,便在那里应运而生,而所谓“卖风”,就是其中之一。
操此营生者必是一些穷苦人家的小孩,手持蒲扇一把。虽名曰“卖风”,实则是变相乞讨。若茶客心好,或觉得扇舒服了,便会说声:“行了,不扇了。”并付给一、两分钱;如遇恶人,白扇了不说,讨钱时还会挨骂:“滚开,看把老子都整感冒了!”
随着季节变换,出没于茶馆的这些小孩当然不会老替人打扇。冬天一到,他们就统统拎上烤火的烘笼,开始“卖火”了。
老式茶馆与时下灯光柔媚、帘幕低垂的茶坊不同,一般都是门敞窗开的,所以冬天特冷。人们去喝茶,一般都要带上烘笼,手冻时烤手,脚冷时烤脚。但也有不带的,特别是过路客人,手僵足冷时,只好向这些小孩租用烘笼了。租一只烘笼,烤半天(四小时左右),约须一个包子钱(五分),而那些乞儿去专门卖火的地方“撮”一烘笼火,却只须一个馒头钱(三分),虽有两分钱的赚头,但跑来跑去的,日子过得也艰难。更何况能让你在茶馆里讨生活,对堂倌或店主的孝敬也是必不可少的。因此,忙上一冬,也仅能解决个人温饱而已!
当然也有不止解决温饱的营生,比如在茶馆卖烟。而卖烟,当时又分为卖叶子烟、纸烟与卖水烟两种。前者在胸前挂一只撮箕形的木匣,内装各种纸烟和裹好的叶子烟,手持一根点烟的火绳,沿桌吆喝:“纸烟哇——叶子烟?点一支嘛!”纸烟也多是卖零支,一包烟分零后,有半包烟的利润,叶子烟因系论斤称来裹成一支支地买,利润则更高!
最有趣是卖水烟。首先,那套装备就扯眼球:一支牛皮大挎包鼓囊囊地吊在腰间,包内又有若干小格,分别装着绵烟、黄丝、老口等品类不同的烟丝和一大束纸捻子。茶客要过瘾了,只须手一挥,他们不但招之即来,奉上那硕大的、类如“萨克管”般的水烟袋,还要替客人装烟、点火。吸烟者不仅可以不动手,甚至连头都不用转一下,就能在茶香袅袅中吞云吐雾了!
常言道:“不做无聊之事,何遣有涯之生!”人嘛,当你夏日在茶馆享受了打扇,冬天在茶馆烤够了火,且又过足烟瘾后,难免不生出一些非份之想。这时,你只需叫声“堂倌——”并伸手向他作抚摸状,精于此道的堂倌便心领神会。几分钟后,一张雪白的、热乎乎的、且用香水洒得香喷喷的毛巾,便整齐方正叠在托盘里,呈到你面前,任你揩汗、抹脸或擦脚丫。“买香”是它的习称,这种营生的全称叫做“打香水帕子”或“卖香水帕子”。它与卖洗脸水、洗足水一样,既是堂倌的专利,也是不用交柜,打烊后例由他们私分的外水钱……
老中医何老头说话模棱两可
青石桥的草药店
年龄在50岁左右的成都市民也许还记得,青石桥北街与东大街的拐角处,即现在的服装批发市场,30年往前,是一所草药店:不足百平米的两层木楼内隔出三、四间简陋的诊室和候诊、捡药大厅,以清瘦矍烁的陈富春“陈草药”领衔挂牌,小小诊所经常是门庭若市,人员的走动使得木质楼板、地板颤悠悠的吱吱作响。病员多以儿童及老者居多,5分钱挂号,两、三毛的药钱,往往就能减轻人苦痛。
大约在1965年至1972年时段,小灾小病时,我也去那里就诊,但从未找过“王牌陈富春”,而是去等候那位个头矮小、老眼昏花状的“何老头”问诊。
何老头清瘦、白皙,颤微微地伸出手搭在你的脉上,再用手扶一扶老花镜,白眼端详你的脸,让你伸舌头,捋袖取你手掌在姆指和食指间反复抚摩,认真看了,然后用浓重的川南地方音慢条斯理地发出系列问询:
“你脑壳昏懂懂的?”
“你身上火巴叽叽的?”
“你周身蠕胀胀的?”
“你早迟咳竦竦的?”
“你肠胃不多余消受?”
然后就问你的饮食、睡眠、大小便;还问你的姓名、年龄、住址;然后用颤巍巍的手提笔抖动着在笺上开处方。
有人先恭敬递上前次开的处方,诉说“已经松活多了”;再迎合老先生的问,把眉头皱了;再附合着表现出“昏懂懂”、“蠕胀胀”、“咳竦竦”的难受情形,老先生就格外看得更仔细些。也有人慌忙报告完哪儿痛哪,敷衍着老先生不紧不慢、似有若无的问诊,老先生就露出不解的神情,也许会在开方子时自言一句:“要过了下午些的时间,人就要松活些了。”
是说病情松活还是来看病的人数量松活,模棱两可。
我去看病,却从不那么着急,尽管在相对拥挤、劣质烟夹杂叶子烟味、咳喘声伴随唾痰声的不良环境中,我依然入迷般咧开嘴,感受着木楼板嘎吱嘎吱地颤动,痴迷于何老头淡定若闲的一招一式,但凡他老人家没有使用他的惯用问诊“套路”或有所省略,我便觉意犹未尽。而每每服用了他开出的处方,我的小疾便应药而愈。遗憾的是,多少年过去了,回想起来,我竟只知道这位老先生的尊姓,却没有记下老人家的大名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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